“走吧,算了……”
红灯白雪里,他自言自语道。
在这个没有半分理由不开心的日子,他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。
就仿佛根本他不属于这里一样。
“呵呵。”他笑了一声,却只是单纯地将嘴角勾起,双眸中没有丝毫笑意。
“都忘了啊……”
●
他生在宋国,他长在宋国,但他再也不是宋国人了。
至少,再也没有人认为他是了。
脚尖轻点,他从屋顶缓缓落下,一袭儒服,无风自动。
他还记得这一袭儒服,是他的父亲让他换上的。
他家世代耕农,但他是个书生,是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够考取功名,才出钱供他入了私塾。
尽管他不是很喜欢,但还是从一介布衣变成了一个秀才,再从一个秀才变成了一位举人。
然后……家没了。
元军犯边,他当时在外进行会试,因此躲过了一劫。
他不知道最后自己有没有成为一位贡士,但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书生弃文从武,提着一柄铁剑,开始在江湖摸爬滚打。
●
小书生都快忘了,那一段时间他是怎么挺过来的,但他却忘不了……
夜,朗月高悬。那夜的月色和今晚一样啊。
一样冷清,却如莹玉一般留有些许温存。
那一夜,小书生遇到了这一生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个人——他的师父。
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:在一个陌生人的怂恿下,小书生抄着江湖上人人都会的醉仙剑法,一个人跑去了元军校场,说是要去杀个七进七出。
当然,他当场就被抓起来了,一个人也没有伤到。
当然,他随后就被人救了,那个救他的陌生人,也就是后来他的师父。
“你想报仇?”被救回来以后,小书生的师父便问道。
“嗯。”书生答道,语气十分冷淡,夹杂着些许不信任和常人难以捕捉到的热切与痛苦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名景轩,你呢?”
“不好说。”
“切。”顿了顿,他望向那个“不好说”问道:“所以你想说什么?”
“你想怎么报仇?”他道。
小书生楞了一下,然后试探道:“杀光元军?”
“就这样?”不好说似笑非笑反问道。
“不然呢?”小书生没好气道。
“好,你说这样就这样,我这里可以教给你足以帮你复仇的武功,只要你肯跪下来喊我一声师父。”不好说笑道。
●
于是,小书生多了一个师父,也多了一个师兄。
他的师兄,一位铁匠,一介布衣,一个粗人。
铁匠根本不认识几个大字,就连内功心法都是小书生一个字一句话读了再解释的。
可以说,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。
但这两个人的身世却惊人的相似。
想不通,师父为什么会会收一个铁匠做徒弟……
想不通归想不通,但他还是很喜欢这位敦厚朴实的师兄的,就像小时候的左邻右舍一样,简单,善良。
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还是喜欢一个人躺在屋顶,望一抹云天。
“小书生又在想心事啊?”听声音,是不好说来了。
“嗯。”回答还是一个字。
“你不想说就算了,我还不想听呢。”不好说挥了挥手,从屋顶跳了下来。
小书生继续在屋顶上接着躺着,只是心里越来越烦躁。
书生以为,那是他报仇心切,所以他并没有太在意。
不过他的师父,那位不好说,倒是一个怪人。
“不好说”时而像是个市井流氓,时而像是个得道高人,时而像是个粗鄙武夫,时而又像是个文化大家……
轻而易举,他能够融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,他的朋友也是遍布各地。
但偏偏,都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小书生毫不在乎,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在乎过。
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报仇,仅此而已。
●
突然有一天,师父走了,留下了一封信,然后就消失了。
信上只是说,他们出师了。
小书生没什么感觉,铁匠倒是很难过。
不过没关系,他想。
于是留下铁匠一个人,小书生又去找元军的麻烦了。
既然出师了,那我应该比以前厉害一点了吧……
果然,他报仇了,至少小书生认为他报仇了。
晷光流逝,死在他手下的元军越来越多,后来有一天,小书生打听到了当年屠光他村庄的那一支军队。
月,银钩倒悬。剑,秋水泠泠。
与其说是一场刺杀,不如说是一件艺术。
一件血与剑,死亡的艺术。
浮一大白之后,酕醄的醉意是悠扬的编钟;
南柯游仙之人,呢喃的呓语是喑哑的丝竹;
殷红绚烂之血,飞溅的液体是空灵的箜篌。
小书生很享受这件艺术品,就这么静静地看着,欣赏着。
夜,静得冷寂。
●
小书生还记得,那段时间他的确是非常轻松的……
应该是吧?至少按道理来说是的。
然后他看向了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师兄,他已经打铁打得风生水起,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铁匠。
小书生不能理解,于是问道:“师兄,你难道不想报仇吗?”
出乎意料地,铁匠说:“为什么?铁匠我只是想把家里祖传的技术传承下去。”
“仅此而已?”
“仅此而已。”
小书生不明白,他的师兄为什么会这么想。
但小书生他知道,他自己从来没有体会到报仇的感觉。
是的,从来没有。
哪怕是手刃了那些“元凶”,心里面也没有半分释然。
该说是自己的师兄想得开吗?不知道。
“呵。”小书生自嘲般地笑了笑,不再纠结于此。
●
又一年,令人始料未及的,小书生又一次没有了家。
不过这个家,名字叫宋国。
龟缩一隅,苟延残喘的宋国没了,尽管早有预料。
那一夜的冰轮,是那么的凄寒。那一天,他无家可归了。
国破山河在,不是旧河山。
那是和当年得知自己的村庄被元军攻陷一样的心情。
不对,不一样。
细细品味,那种感觉更应该说是夹杂了一点“报仇”之后才会出现的情感。
不知道,说不出,但是很难受。甚至给了他一种作呕的感觉。
“我真的报仇了吗?”不知道,小书生的心很乱。
至于师兄,那个一天到晚只想着打铁的铁匠,神色没有半分波动。
●
“为什么?”借着酒劲,他问道。
酒很淡,但配上浓浓的哀愁,竟也有了几分醉意。
“你知道我的家人为什么会被杀了吗?”出乎意料地,铁匠反问道。
“不知道,你也没有告诉我。”
小书生道。
“铁匠我世代打铁为生,这把我手上拿的火钳祖上五代就有了。因为打铁打得好,方圆有些许薄名。不巧,竟该让这鞑子知道了,要让我家人去军中帮他们打造兵器。他们没有同意,所以就被害了。”
铁匠说得很平淡,但他仍然能够听出来他语气里的一丝愤怒,一点哀伤,还有那一闪而过的骄傲。
“鞑子想得到我的技术,结果没有。想毁掉,结果也没有。所以铁匠我在这里每打出一件东西,都是对鞑子的一种报复。”说罢,他竟嘿嘿笑了起来。
是这样……么?
所以,我的仇到底是什么?
比起一般人,我无非是手中多着几条鞑子亡魂的莽夫。可是杀了鞑子,家也回不来了。家回不来,仇也就是没有报。
“就这样?”小书生突然想起了不好说的那句话。
是啊,就这样么。不应该,再做些什么吗?
●
月色下,屋顶上,白霜覆笼,夜色清朗。
“想通了?”不好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。
“想通了。”
小书生道,“谢谢你,师父。”
“嗯,想通了就好,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反元复宋。”四个字,很简单,却又很复杂。
不好说的神色微颤:“好,不愧是我的徒弟。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做?”
“师父,现在天下一统,你我再想倾覆,恐怕没有机会了。而元以暴政治国,天下必不得久安,有秦,隋之前鉴,元之亡不日矣。待民怨沸腾之时,江湖同道揭竿而起,届时我以武助之,讨伐鞑虏,宋之复兴,指日可待。”
不好说听罢笑骂道:“小书生,你当个莽夫还没有当够吗?”
“那师父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广习文。”不好说道,“鞑虏可断我国脉,而不可断我血脉:靖康耻犹未雪,臣子恨何时灭,勿忘国耻是其一;江山易主,而薪火不灭,传承文道是其二。一个人武功再好,不过一介匹夫,修文道,传薪火,方乃大任。若你能教化一方百姓,令之不忘复国之志,盖大功德也。至于我传你武艺,无非只是想让你体会,武艺很多时候并不能解决问题。”
“弟子谨记教诲。” 小书生拱手道。
抬起头,不好说的身影早已不见,只余一桂魄月明怡。
●
那一轮明月依旧,不管是过去,还是将来。
明月依旧,却再也不能照游子还乡。
“都忘了啊……”望着这一轮明月,名景轩叹道。
只是过了一年,人们便已然忘却身为木穴国人的悲哀。
但他没有,也永远不会。
缓缓地,他走进了那间永远跳动着火光的铁匠铺……
天上,那轮明月,莹润如玉。地上,那无家之人,温润如玭。
●
火光中,湮没的是亡国人的凄然。
铁匠挥舞的拳头不断敲打着殷红的铁块,似是要将那铁块,连同这幽暗的天空一并敲碎。
“师兄……”
“回来了?”铁匠问道。
“回来了。”他答道。
“回来了?”铁匠又问道。
这回,他却摇了摇头叹道:“还没有。”
“也是,谁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的。”
“嗯……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师兄,我想喝酒。”
“酒?柜子里就有啊。”
“不,我想醉一次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没什么,就是觉得自己有时候太清醒了。”
是啊,太清醒了,清醒到一花一木都能从中感到悲凄。
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呵呵,不过如此。”
●
“咚咚咚……”突兀的敲门声惊起一片沉闷。
打开门,一皓首老丐立在门前。
这老丐鹑衣百结,骨瘦目慈。
“听说,你想喝酒?”老丐笑道,“杭州狄老板的小酒家,有你想要的酒。”
夜已深,玉环皎皛。待明日,又将成玦。
●(注:南宋画家郑思肖在南宋亡后自号木穴国人,木穴合写为“宋”,表示不忘故国。这里借用,代指南宋人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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